我二咋的爸爸

三哈二嗯

光明时代

*影山飞雄

 

 

 

 

我坐在餐桌前看杂志,发疯似的蹬掉一只拖鞋,光着一只脚踩着木地板,头都不抬地同影山飞雄说,我很漂亮,美羽姐姐很漂亮,他也很漂亮,所以他是因为总是臭着脸才没有朋友。

八岁时,一个蝉鸣翻涌的夏天,我穿着一与给我新买的吊带裙和粉色凉鞋,在温度还算讲理,风儿还算清新的上午九点,出门绕着居住区逛了一圈又一圈,和邻居们去炫耀这身我很满意的搭配。好多认识我的同龄女孩们,都来夸我真漂亮真可爱,我骄傲地挺起胸膛,将赞美悉数收藏。我得意洋洋,路过总和一与爷爷约棋的另一个爷爷家,才低了头,停下脚步,被一墙正值美好的铿锵玫瑰所吸引,我看直了眼,愣愣地自言自语,说好美。

我站立在整墙玫瑰投下的浓厚阴影里,一呼一吸都带着缠绵的花香,伸手去摸软嫩的鲜红花瓣,感受造物主创造的自然艺术品的纹路。

“影山!”

我闻音回头,一个握着棒球棍,下颌线还挂着几滴汗的男孩子站在阳光下看我,脸红得不像话,他小跑过来,汗珠在颠颤中落到地上。近在咫尺,他是比夏天更甚的热气腾腾的男孩,热烈却羞涩的,一言不发地抓着我的另一只手腕,塞了一把东西到我手心里,随后转身压低了棒球帽沿,一句说明都不给,又匆匆跑到阳光里,消失在大道的拐弯处。

手心里是被捏的皱巴巴的糖,晶莹剔透的糖果外包着漂亮的糖纸,阳光照耀下流光溢彩五色斑斓。我又惊又喜,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弯腰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视线再次落到玫瑰上时,我当时忍不住去想,现在和飞雄说,说不定我比玫瑰还美,男孩才会选择把糖果交给我,而不是去和我一样欣赏玫瑰。

飞雄听完,埋在锅里腾腾升起的白雾里说我自恋,还故意在把食物放进便当盒时给我少放了两个章鱼香肠,要不是我多了个心眼去检查还不会发现。

那时候我初三,皮囊迷人,同啦啦操一起应援排球比赛后,常有男生找我合照,每每帮忙拍照的大妈微笑着举着相机,都会不约而同地感慨一句“真是花一般的年纪”,温柔地注视着我,仿佛透过我的脸能看到回不到的某段花一般的灿烂岁月。

被善意和喜爱簇拥着的我,却有另一个隐秘的秘密——我的哥哥影山飞雄实在太不受欢迎了怎么办?

即使他坏毛病一大堆,但谁也不能说影山飞雄是坏人。

他从来不吝于用剩下的零花钱大方地请我吃冰淇淋,在我听了鬼故事半夜睡不着时也能在我房间打地铺陪我睡,只要不扯到排球,他永远能做个沉默的合格哥哥,在当男朋友、丈夫等方面,我也能有自信说他不会差。

我从身边朋友那里打听了一堆关于为什么害怕影山飞雄,得到的答案大都是“脸很臭”“看上去很可怕”“不好搭话”“一直在睡觉”,我将这些全部整合起来后原封不动地通通传达给飞雄,他听我说完不咸不淡地说了声“是吗”,接着很普通地继续和我聊及川前辈的发球。

是的,影山飞雄,就因为这样你才没有朋友。

我们一起坐在体育馆后吃午饭,他还在说有关排球和及川前辈的事情。北川第一的校区挺大,我们在一起吃了快三年午饭都碰上过什么人,除了及川前辈和岩泉前辈,高一某天他们打打闹闹地接近这里,及川前辈本来笑得张扬,一看到飞雄整张脸就立刻冷下来了,非要拉着岩泉前辈离开这里。我坐在地上捧着微热的便当盒,飞雄依然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和两个早就走远的前辈鞠躬打招呼,将体育部上下级之间的礼仪严格贯彻。

我知道飞雄在排球上是个天才,被警惕也是不可避免,但亲眼目睹如此露骨的敌意,我仍然替他委屈。

我扯着他的衣角让他坐下,说,飞雄,你不委屈吗?

他愣了愣,接着摇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及川前辈发球很厉害。

我低着头不作声了,黑色皮鞋尖互相敲击磨蹭。一与说,以后飞雄会成为很厉害的人,美羽姐姐搬走前也说,飞雄迟早会走向世界。我此刻只想说,我心思狭隘的很,也没有那么多的远见抱负,从来不在意飞雄会不会在排球上登峰造极,会为我们的国家夺回几块金牌,毕竟他在我眼里,只是个呆头呆脑的合格哥哥罢了。特别是初三,金田一国见和他在更衣室直接起了冲突,那声撞到铁柜子上的巨响直接传遍学校每个角落,初中最后一场大赛的落败更是雪上加霜,一时间人们都在讲影山飞雄,讲好的不好的,一直以来被分到高高在上的天才一类的小孩,突然被摆上台面,跳跃在人们的口舌之间,各种眼光都要去解读他剖析他,把天才拽到地上的世俗,拽到闷闷的雨里。

帮助他复习备考冲刺乌野的期间,我看着在桌边面对各种习题昏昏欲睡的他,又忍不住问,飞雄,你不委屈吗?

这次他抬起头看着我,不甘地说,比赛的最后一球他本来能救到的。

 

 

 

上了乌野后,语文老师给我们布置的第一篇作文,题目不是普通的“我的父母”也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个相当匪夷所思的“光明时代”。他很潇洒地在黑板上写下这几个字,拍了拍手交代这是本周的周末作业,一句解题和提示都不给,转身利落走掉。

踩着下课铃的尾巴,我拿笔捅了捅坐我前面睡得正死的飞雄,他慢慢抬起头迷茫地看着黑板上的“光明时代”擦干了口水,回头问我怎么了。我撑着下巴,无奈地提醒他说已经下课了,可以去排球部报道了。飞雄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随便收拾了几下桌子上乱糟糟的书笔,拔腿就要往体育馆跑,我见缝插针拉住他。

“别忘了拿作业本,还有,这周末要写作文。”

“啊?什么作文?”

我朝黑板努了努嘴,“光明时代”几个白色大字格外惹眼。飞雄边看边小声嘟囔,就算听不清,我也能猜出来他肯定在说作文不写也行之类的话。

“再不好好学习落下一大堆作业和课时,期中期末我可不帮你,到时候打不了排球也不关我的事。”

这话可比老师的无数自由飞翔的粉笔头都有威力,飞雄动摇了,犹豫了会儿,胡乱地把刚发下来的崭新的作业本都塞进了包里,再把包拎在手里飞快地出了教室。

他肯定不会写的。我边从口袋里掏出棒棒糖边想。

我不是狠下心要往南墙撞就不回头的飞雄,社团意向依然没有决定,连模模糊糊的待选名单也没有,打算今天暂且先打道回府,慢吞吞地望着校门口的樱花树在走廊上踱步时,左肩受到突然的撞击,面积不大,力度却不容小觑,直接把我的重心撞歪,狼狈地跌倒在窗台边,差点连嘴里的棒棒糖都掉出来。

肇事者是一个元气满满的橙发小个子,速度太快没能及时刹住车,跑出去老远才发现误伤了我后咿呀怪叫了好几声转弯回来问我有没有事。

我忍着疼痛活动了一下左肩,确认没有伤到骨头。小个子蹲下来扶我起来,我支撑身体,偷偷打量他。小个子眼睛明亮纯粹,鼻子小巧可人,笑起来很是亲切可爱,活是个魅力四射的小太阳,我开始猜,他的名字里一定有一个个“日”和“橘”字。

他像条好奇心旺盛的幼犬,绕着我转了好几圈,耐心地确认我有没有别的伤口,最后站定注视着我的眼睛。

“你好,我叫日向翔阳。”

猜对了一半。

我同样自报名号,日向听到我的姓氏略微一愣,挠着脑袋在犹豫些什么。我没太在意,理好了裙摆,笑着问他刚刚跑那么急要去哪里。他突然蹦起来,像即将要被狠狠地敲了一棒似的,调整身体朝向进入了即将开始冲刺的状态。

“对了,我还要去排球部报道来着的!那么再见啦,影山同学!”

偶尔日向让我想起玫瑰墙前的小男孩,不过不是他闻香而来,也不会塞给我一手心的糖果,而是我冒冒失失地误闯进他的小王国,又正好他的小王国下着梦幻的糖果雨,措不及防淋了我一身阳光味的漂亮糖果,至于我,撑着把伞,以后会朝着王国中心慢慢走去。

既然日向也要去排球部,那必然和飞雄在下一刻碰上。我想,飞雄也会这样淋一场糖果雨吗?

我的舌尖卷过劫后余生的糖果,才意识到随手一掏的棒棒糖是橘子味的,真是美妙的巧合。

路过四班门口,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男孩抱着一大堆作业晃晃悠悠地出来,脖子上挂着耳机的黄发眼镜高个子男孩跟在他身后,蹙着眉顺手带走一大半作业本。雀斑男孩看着黄发眼镜的后脑勺,笑得很腼腆,说,谢谢阿月。

中途我上了个厕所,有个黄色短发的小姑娘边洗手边哼小曲,我的脚步和突然出现惊扰了她,她又羞又急,脸通红,小曲断了调,轻轻飞出厕所的小窗。她匆匆用手帕擦去未干的水珠,微微朝我鞠躬,很慎重地说对不起,我觉得奇怪,连忙摆手,被带着说了句没关系。

昨天的天气预报里漂亮的主播姐姐明明白白地说,今日宫城下雨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七十五。所以我早上出门前带上了伞,给飞雄也塞了把伞,等啊等,盼啊盼,直至放学走出校门,准备回去过高中生活的第一个周末,天边的云彩也只是含蓄地飘着,还是纯白无暇的奇形怪状,任何一点儿乌黑的痕迹都找不见。如此沁人心脾的好天气,飞雄的高中排球生涯也会有个好的开始吧。我想。

光明时代,也可以写今天的天气吧。我扫下肩膀上的几瓣粉色樱花,在脑袋里构思作文的内容,暗暗期待飞雄会怎样去写。他的光明时代,可能是踩着小板凳刚帮我换的灯泡。非要深层一点,会是排球、食物和太阳。我知道的,要打开飞雄脑子里的灯很简单,因为不论线路的分布轨迹多么七弯八绕,去往的方向一定都通向同一个终点,分明甚至于莽撞地一往直前,一意孤行。

哪里是天才?明明是个笨蛋。

 

 

 

我们的妈妈是高中语文老师,投身繁忙的教育工作,口袋和包都里习惯性地会装一只红笔,连小时候讲给我们听的睡前故事都是今天她班上的学生又如何如何调皮了,有些恶作剧让我忍不住把柔软的被子拉到下巴为妈妈委屈,又有些滑稽趣事引我大笑到脚丫子都不听话地踹开被子。

初中时的某次晚餐,她难得早回家,在饭桌前和我们聊起天来。谈及恋爱,妈妈低头夹菜,略显羞赧地说,她入职第一年就被三个男学生表白。爸爸干咳一声,筷子一滑,故意弄出了点响声,妈妈注意到,扶着下巴飒爽地笑了,说道,怎么,还不许我当别人的青春了?

飞雄今晚练发球练到很晚,回来时晚餐已经进行一半了,还因为太饿太困在玄关换鞋时磕到头,发出了猪叫。

我在杂物间翻找旧相册,起身时差点碰倒的箱子,正好被啃着饭团进来看我在干什么的飞雄顺便扶稳了。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翻开地上蒙尘泛黄的相册,飞雄还问我这本相册是不是有我爬树下不来被吓到尿裤子的照片,我还他一个肘击。

里面没有爬树也没有尿裤子,因为这是妈妈的旧相册,只有绝代风华的美人。我敢说我美,就是因为我背后有我妈和飞雄撑腰。第一张便是妈妈和她的第一届学生的毕业照,还是利落短发的她被学生簇拥着坐在中间,年代变迁带来的科技的差异都挡不住她的眼若秋水、面似桃花,挡不住她弯弯眉眼里溢出来的幸福。妈妈和飞雄长得好像。这样想着,我抬起脑袋,却撞上飞雄低下来的下巴,俩人都疼得呲牙咧嘴。

“你干嘛低头?”我捂着脑袋问。

飞雄捂着下巴,一脸不开心。

“我只是觉得你和妈妈长得好像,想看得清楚一点。”

我被他的傻样傻话逗笑了,想着真不愧是亲兄妹,飞雄也咧开嘴,傻乎乎地配合我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我抚摸着照片上妈妈的笑脸,试图去触碰那个十多年前被学生告白后还会手足无措的青春靓丽年轻女教师。这是妈妈的时代呢。我和飞雄也会像以前的妈妈一样吗?

高一的我,情窦初开,任谁看都是个吵闹阳光的小丫头,天天哭啊笑啊,将皮囊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很快得偿所愿,找到了可以光明正大趴在耳边轻声说喜欢的男孩。

那段日子是真的开心啊,芳草萋萋的樱川边,郁郁葱葱的榕树下,青春热血的体育馆旁,到处都是我们膝盖挨着膝盖,肩并着肩,仰着脑袋沉默的心照不宣的场所,他的发根到他的指尖,都那么可口诱人,像难耐的酷暑里一个蹦蹦跳跳,还淋着巧克力酱的冰淇淋。

要不是少女放不下的矜持,我一定要把爱情说上百万遍,才不把这些勉强全部塞进浓情蜜意的暗送秋波,最后也没法从他刻意藏起的脸红里弄清楚他到底懂了多少。

那段日子是真的开心啊。甚至需要前桌日向的一句“你今天中奖了吗?”才能察觉自己无意间扬起的笑容,慌忙地要去掩饰时也来不及收回眼里的笑意,社交小怪物很快了然地对我比了一个大拇指,放低声音说,是恋爱了吧?放心,我会帮你对影山保密的。

我连否认都没能说一个,笑声就擅自从喉咙里滚落了,带着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娇羞尾音。日向笑盈盈地趴着看我的样子,又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外面广阔深远的蓝天,说,真好啊。我在心里和他异口同声,也看向那片蔚蓝,指尖在窗户上描摹云朵的形状,又忍不住写下那个人的名字,想,如果光明时代具现化,必定就是现在我眼前的景色,哪里都是幸福洋溢,哪里都是伟大光明。

用力太猛,灯光太亮,谁知道最后自己弄伤自己。他说对不起,然后踩着冬天的节拍走了,留我一个人打着空荡荡的心跳鼓点。太短啦,我的初恋故事没有半年,写到这里连五百字也不到,太短啦。我才知道,那句“真好啊”是有时限的,光明时代也是有时限的,它们是盛大开场的美艳的祭品,神明吃饱喝足后,终场只有一个人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掉了两次眼泪,纸巾用完了就用围巾,第二次结束后的五分钟,拐角撞到了飞雄,他打着哈欠,含含糊糊地叫我的名字,非常自然地和我一起回家,我小心翼翼地避着灯光,怕那点藏在通红眼角的夭折的爱情被他发现。飞雄又在说排球,说队友们,说即将到来的全国比赛,他最后问我会不会去看,我说当然会啊。

“那你为什么不抬头看我?”他狐疑地点着我的脑袋。

笨小孩难得敏锐了一回,我的心底咯噔一声,忍不住鼻子泛酸。隐秘是不是终于要暴露啦?我抽了抽鼻子,缓缓抬起脸。要怎么跟飞雄描述?我紧张地看着他,心脏停跳,几乎被他的和苍穹一样湛蓝的眼睛吸进去。飞雄,你会停下来,听我解剖我的爱情吗?

飞雄的视线只是略微一停留,又直接了当的移开了,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提。我伸出去的手捞了个空,反而释然了一点点。我抱着飞雄的手臂,重心放在他身上,像小时候打闹那样。飞雄害羞了,磕磕巴巴地说我幼稚,想把我甩开,我不依不饶,闭着眼把脸埋在他的外套布料里呼吸,闻到汗和洗涤剂混合的味道也不觉得讨厌,直到眼泪的咸腥味也混进去了才觉得不妥,但我依然紧紧抱着,不愿意放弃这条手臂。

我们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到家门口。飞雄掏钥匙时还在不满地嘟嘟囔囔。

“疯丫头。”

我听了,抱得更紧。

“我就是个疯丫头。”我说,“我爱你。”

 

 

 

熙熙攘攘的人群拥在吵闹的小包间里,班长一拿到麦克风便不肯撒手,从情歌到国歌唱了个遍,气得执行委员差点一脚飞踢上去强行打断这场纯属为了自嗨的小型扰民演出,要不是他喝得身子半软站不起来,只能半跪在地上骂骂咧咧,没法灵活地操控自己。我谨慎地坐在长款酒红色沙发的拐角处,背靠皮质软式垫背,刚开始的丝丝凉意很快被体温融化消失,这个小拐角很快成了我在细微不安下的安身之处,包容我的所有不安分的挤压。这种场合我来得并不多,平常和女性朋友来唱一唱练练嗓子还放得开,可一旦人多眼杂,我就有些不争气的怂了

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飞雄却显得比我冷静许多,铺天盖地的噪音下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地修剪指甲。要说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一个“毕业派对”就能轻松回答。我挨着飞雄的肩膀靠着他,无比安心,他垂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宝贵的指尖,对周围的鬼哭狼嚎视若无睹,被我剪坏了的狗啃刘海在他脸上投下参差不齐的阴影,加深他处变不惊依然清秀的五官,衬得他沉静,明显不符合实际乱七八糟醉鬼成堆的当下。

忍不住拉他的衣袖,他就了然地往我这低了身,还是任君采撷的乖样子,我把手弯成喇叭状遮在嘴边,小声靠近他耳边问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他皱眉,眼神在四周快速掠过,似乎终于开始注意到挥之不去的声波攻击和混乱不堪的现场,小声抱怨说,明明是你要来的。我被这话噎住,心虚地噤了声,晃了会儿身子,把飞雄撞得不堪其扰,反正也没事干,就拿起面前的果汁打算一饮而尽,飞雄却摁着我的手腕,硬是把玻璃杯按回了桌上,铛的一声,不大不小。

他是不是在生气?我抚着杯壁的水珠苦恼。

胡乱作的规定是要带一位异性同伴一起来毕业派对,我本来拜托的是日向,他满口答应,可惜精神无比勇往直前的社交小太阳最后却被临时改了时间的语言学习班打败了,只得灰溜溜地在line上和我道歉说来不了了。我缓缓敲道“没关系”,考虑到之后的安排,后面也诚实地跟了个哭泣的emoji,屏幕那边的日向一定愧疚了,动脑筋建议道,我可以带影山去派对,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异性,而且那张脸也没可能让我丢人。干脆把他当成个不锈钢娃娃,放哪也能无声地顶过风吹雨打。日向还热切补充道。

所以我出门拐弯,找到坐在房间地板上纠结哪个是洗面奶哪个是沐液的飞雄,跨过横在地上的巨大行李箱,蹲在他面前问他要不要去派对,飞雄抬头露出憨憨的表情,好像这只是洗面奶和沐液区别问题的延续。他花了一秒把问题吸收进脑子,花了两秒粗略考虑,花了一秒想起要问派对缘由,开始问我为什么。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他在迟钝上的独树一帜,盘腿坐下跟他解释,边解释边去想,他会用什么理由拒绝我。可是飞雄答应了。

他素来嘴笨,不懂委婉也不去伪装,所以每句话都泡在笨拙的真诚里,稀里哗啦的淋我一身。飞雄捏着我的手腕,让我松手,我便放开了沾满水珠的玻璃杯,他把一直压在背后的包扯到身前,拉开拉链翻翻找找,掏出一瓶瓶身多处凹陷的矿泉水塞给我,我挠挠脑袋没有接过,他就理直气壮地反问,我明明在生理期为什么要喝冰的。他这问句倒是尖锐,声量也不低,坐在他旁边的同学都被呛到了,扭开头不住地干嗽。这下什么男女之间的隐秘全都被亲情戳破,他锁定目标,板着脸来关心我的子宫内膜脱落的样子,格外有违和感。我忍不住捂着嘴笑,笑够了说,其实我这个月晚了几天,他听罢,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追问我生理期怎么会“晚几天”。

我装作生气骂他半桶水,懒得再解释,夺过他手里的矿泉水,捏着凹凸不平的瓶身,自己塞住自己的嘴。

等到闹剧终于散场,我和飞雄一起回家,他走得稍快,时不时回头来找我,帮我拿着外套,又接过顺路买了的几袋零食。我望着他的背影恍惚,迟到现在终于接受我们已经毕业了这个事实。飞雄故意慢下来,和我肩并肩,也不看我,就开始问我将来大学啊职业啊之类的问题,像是学校特别设计的第二次进路相谈的负责人似的。他今天一点也没有影山飞雄的作风,实在太怪了,陪我来这个没有营养的派对,又问这些个他平常不会特意关心的问题,明显有诈。于是我停下脚步,他注意后惊讶地收回脚步,我问他,到底要干嘛?

商业街的橱窗里的琳琅满目也好,互相依偎着散步的情侣也好,都不会在意这个不起眼的小小质问,我正是看中这点,所以要在这里速战速决,免得飞雄把今日的古怪留到明日继续发散。

“……没什么。”

“我要生气了。”

飞雄一扭捏起来,移开视线,绕到我身后推着我走,我力气不敌他,只能顺着力度往前走,默默在心里吐槽他像个鼻涕横流的小学生,不耐烦的情绪还未能回头发作,他的声音已经在后脑勺后上方响起,顺着春风落到我的耳朵里来。

“日向说,我太不在意你了。是吗?”

“如果我说是,你还打算不去俱乐部报道留下来在意我到死吗?”

我捏住飞雄的脸,警告他别听日向瞎说。我不缺爱和在意,更不需要他分心来顾虑我。等他愣愣地点头答应,我松开他,潇洒地回头向前走。飞雄大步流星地追上来。

“日向说你高一谈过恋爱是真的吗?”

我不说话,表示默许。

“谁啊?”

“你又不认识。”

“那你们啵嘴了吗?”

谁教他说这个词的?!我又羞又急地捂住他的嘴,这可是在车水马龙的繁忙街道上,大概不会有别的人一口一个“啵嘴”,我想,再恩爱的情侣都不会那么直白。

“大哥,没有啊!和平分手!别问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真正消停下来。这之前简直是在开批判大会,难得能见他那么严肃地滔滔不绝,从谈恋爱为什么不告诉他批判到谈恋爱为什么要牵手,好像我在高中谈个清纯的恋爱真的是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值得他这样当街公开处刑。

“那你以后有了男朋友会告诉我吗?”他开始说的倒是一板一眼,我故意盯着他很久都不回答,直到姗姗来迟的羞耻感变成红色爬上他的脸,才得逞般地笑出声。

“好啦,不管什么时候,我最爱的男人都是你哦!”

我狡黠地眨着眼,飞雄却不吃这套。

“给我正面回答。”

“不一定。”

“为什么啊?”

“你行李收拾完了吗?”

“啊……”

 

 

 

那场可以说是飞雄和日向人生节点的全国赛,我看了全程。人声鼎沸的体育馆里,我仅是聚集在他们身上的万千个目光之一,平日触手可及的活力身影,成了旁座小男孩望眼欲穿的伟岸憧憬。他们的呼喊,击球,战术,对峙,成长都是荡气回肠的篇章,注定铭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眼球里,只偶尔会淡化,不允许消失。

或许有一个属于我和飞雄的时代供我们回忆,这个时代会是甜的,酸的,或者先苦后甜,总之一定余味悠长,无法忘怀,我们会牵着手漫步,从开始到结束,不论结果好坏,一并接受,等它发酵成酒,未来某天顺喉而下。

可似乎并非对一切都以诚心相待,一切就会顺遂心意的。

比如数学,怎么努力都挣扎不上去,初二时妈妈周末给我补习数学,我们把桌子搬到窗边,好让阳光直接落在作业本上,把乱七八糟的数字变成乱七八糟的清晰数字。讲着讲着,外面变天落了雨,我望着玻璃外飘散流下的雨滴走神,妈妈发现了,轻轻用笔敲我的脑袋,我再如梦初醒,这样的过程来回几次,妈妈终于受不了,干脆让我搁下笔休息十分钟看个够。

“妈妈以前是怎么学数学的啊?”我嚼着曲奇饼干问。

“听课写作业,实在不会就问老师问同学,”她摊开手,“就那么简单。”

“噢……”

“数学可重要了,不要觉得反正以后生活用不上就不好好学,逻辑思维能力这些都……”

“飞雄呢?”我不想妈妈犯职业病,又没完没了地说教,“飞雄数学比我差多了吧。”

“如果打排球需要数学,飞雄是能把数学学到满分的。”

妈妈笑得骄傲,漫不经心地把玩我笔袋上挂着的排球挂件。

我想,对的,因为他是影山飞雄啊,在万里冰封、飞鸟坠地的冬天,更或许在天雷滚滚、大雨倾盆的末日,也能坚持打排球的影山飞雄。我在曲奇饼干的甜味里悄悄认同,嘴上却不承认他的数学会比我好。

我早在空气里闻得到草汁儿味儿,总爱穿漂亮裙子,收到那一把皱皱的糖果,坐在长廊上晃脚丫子的那个夏天,看他和美羽姐姐练习垫球时就隐隐约约明白了,影山飞雄和我是不一样的。

他冲进雨幕里,是怎么喊都不会回头的。

如果非要有我们的一个时代,那也不会是融洽的,浑然一体的,毫无违和的时代。我们不会牵手从开始走向结束,只会路上碰到,点头,然后分开继续赶路。我醉心于玫瑰和糖果时,他早早将那双蔚蓝的眼睛献给未来。或者说当婴儿的他像小兽初次尝到猎物的血肉,用牙齿咬住排球时,用舌头舔舐排球时,就已经循着本性抓住了未来。

我只是停在原地,傻傻地看着他汗湿的背影,等待光明来临,时代开启而已。

鸥台战的最后,日向退到紧闭的门后,终局苦战数轮,一声长哨宣告乌鸦的落败。影山飞雄下场,看着向橙色球场鞠躬的前辈们,没有眼泪,只有未来。

我无声地落了泪,旁边的小男孩也攥紧拳头,咬白了嘴唇。我很想告诉小男孩,飞雄在和他年纪相仿时,是怎么承受一与的死,美羽姐姐的离家,北川第一时期的灰暗,百鸟泽的落榜,是怎么踢开委屈一往直前,是怎么冲进雨幕又冲进光明,是怎么开启属于自己的时代。可我太激动,如鲠在喉,动弹不得,连清晰的字句都发不出来。

关于影山飞雄,我的情绪永远波涛汹涌。我同情他,我尊敬他,我喜欢他,我怨恨他,我害怕他……我爱他。

我现在不能再明白了,我是如何执拗追逐,如何屡次呼唤,如何愚蠢地把“羡慕”替换成别的借口。

喊他“国王”,他的那顶不灭的皇冠荆棘丛生;喊他“二传”,他的手臂成了攻手扶摇而上的翅膀;喊他“影山飞雄”,他也永远不回头。

 

 

 

影山飞雄。我的光明时代。

 

 

 

反正无事可干,我就跟着飞雄出门,偶尔在路上帮他看一下行李,最后来了吞吐乘客的车站。

飞雄要出发了,去很远的东京,去更远的世界。妖怪世代的各位,从日本迈到美洲,光影交织,跃跃欲试,一切与新仇旧帐竞争的准备刚刚开始,保守估计,也永无结束之宁日,许多年前,一与和美羽姐姐所预言的那场盛大庆典,终于初见端倪,凶光乍现。

还剩下五分钟供我们告别,局面却下着雪,由两人的沉默覆盖。我不想用插科打诨来活跃氛围,而是在脑内把深思熟虑的最后一句反复打磨,这种场合就该严肃一点,万一以后飞雄比赛拿了金牌被采访问“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什么”,绝对要让他热泪盈眶地说“是离开宫城前我妹和我告别的那一刻”。呃,好吧,就算我最后一句是正确预言世界末日的准确日期,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发生。

列车进站,飞雄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拉开行李箱拉杆,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抓住他的另一只手,掏出包里的鲜红的玫瑰和糖果,塞进他的手心。包花纸皱了,不过没关系,只要花朵足够美丽。

他捏着花茎,专注看着盛开在他面前的玫瑰花。奇怪了,憨憨配玫瑰,本该好笑,可这个影山飞雄,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稚气的婴儿肥,身形是风衣藏不住的高大可靠,每一道肌肉线条都锋利的能杀人,连就现在这样只有一点惊讶的表情,掩在娇嫩的玫瑰后,也不那么可怕了,更像刚从美洲某个部落风尘仆仆归来的旅人或是赶着去找未婚妻求婚的爱情症患者。

从前我有点屁大点事,都总想着要和飞雄说,连草稿纸上的多余空白都挤满了我想和他说的话。这真可怕,不是吗?好像我的世界是个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中心只有一个叫做影山飞雄的男人能让我一吐为快。现在好啦,他终于要走啦。

他剥开糖纸,把糖含进唇舌间,表情瞬间皱在一起,由平淡变得精彩起来。

“好酸……”

因为这是柠檬糖。我故意的。

他拉着行李箱上车,找位置时途径车窗,看见我站在原地没动,还朝我挥了挥手里的漂亮玫瑰。

 

 

 

飞雄,还记不记得那个蝉鸣翻滚的夏天?还记不记得天空的飞机画出的好长一条线?还记不记得满墙盛放的玫瑰?还记不记得疯丫头的死缠烂打?这些都是真的,夏天是真的,飞机是真的,玫瑰是真的。

我爱你是最真的。

 

 

 

再见,影山飞雄。我的光明时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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